从公墓返城的路上,我接到了D女的电话,说晚上想和我一起坐坐。恰好我也有一阵子没找人倾诉了,就同意了她。到了约定的茶馆,她已经先等在那里了。
“今天真冷啊,守杰。”D女微笑着寒暄道:“看你冻的,鼻涕都出来了。”
说完不等我回答,她掏出一张餐巾纸,给我擦了擦鼻涕。然后又帮助我脱掉了羽绒服。这么久没有见面,她还是这么温柔体贴,她老公遇见她真是掉到福窝里了。
“你现在生活的好吗?”我随口问道。
“嗯,挺好的,王总对我挺照顾的,现在一个月都拿六七千了,还有三金福利什么的,比我老公拿得还多。”D女口中的“王总”就是我那哥们。
“哦,那不错啊。”我高兴地答道,还稍微带点成就感。毕竟是我介绍她去的,算我又积了一个德:“你老公现在怎么样?”
“唉,还不是那样,比以前好了点,脾气好了点,不敢打人骂人了,就是还是爱赌,不过赌的不大。”一提到她的老公,D女脸色就没有刚才那么灿烂了。
我自觉失言,男人要是沾染了黄赌毒,那确实不很好改。于是俺连忙换了个话题:“小家伙怎么样?长高了吧。”
“嗯,他挺好的,挺壮实的。”提到孩子,D女的眼睛才又放出了光彩。接着她又问道:“守杰,你现在又在找人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一提到这个问题,我不由得有些伤感:“我不想找了,摆脱不了你嫂子的影子”。
“唉,守杰,我知道你心里难过,总想着嫂子,但这事总得过去啊。她走了,你不能总是这么混啊。”D女劝道。
“那有什么办法呢?”我叹了口气:“我忘不了她。再说,再去找别人,我也觉得对不住她。”
“话不能这么说。”D女继续劝我:“无论你怎么守,嫂子也是不在了,但是你还有很长的路呢。再说了,嫂子也不愿意你孤苦伶仃地过一辈子,她肯定也想你幸福不是?现在都大半年了,守杰,你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了。”
听到这里,我似乎明白她叫我来的目的了,或者想给我介绍对象,或者想……她该不会打算离了婚跟我吧?
见我不言语,D女接着说出了目的:“我们公司有个同事,二十四岁还没结婚呢,人长得也不错,比我强多了,我跟她说过你这事,她挺感兴趣的。只是跟我一样,家也是外地人。”
“哦……”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种轻松的感觉,但随即谢绝道:“算了,你的好意我领了,但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事。”
“不,守杰,你这次得听我一次。”D女竟然执着地坚持:“咱俩曾经血脉相连过,虽然现在不再有了,但我跟你的关系和别人是不同的。我觉得我必须帮你真正走出来,就像你当年帮我一样。”
我明白她说得血脉相连是什么意思。真没想到,性关系在不同的人眼中意义这么不一样。有些人能为了一时冲动随便找个什么人玩一夜情,过后各奔东西;有些人则因此成了亲人,彼此关心一生。
我只是抽着烟,不说话。
D女见我沉默,从包包里掏出几张照片递给我。见我不接,就摊在桌子上,我瞟了一眼,模样是不错,身材也好,也很年轻,但就是提不起兴趣。
“我的年纪都大人家一整轮了,都跟她是两代人了。”我讲出了自己的理由。
“那怎么了,人家翁帆和杨振宁隔着好几代人呢,你这点年纪不算大。”D女马上回答道。
“靠,我能跟人家杨振宁比嘛,人家那叫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。”听她这么比喻,我也被逗乐了。
“怎么不能比,你总不会比杨爷爷还老吧?你的功夫我又不是没领教过,强着呢。”D女见我笑了,马上趁热打铁:“我都安排好了,明天见个面行吧?”
我一听明天就要见面,连忙说,那不行,那不行,这事我的好好考虑考虑。再说,明天还得看女儿呢,没时间。
“那就后天。”D女试图替我做主。
“不行。”我还是不愿意就这么着再开始新的寻觅历程,但又觉得D女也是一番好意,于是说:“你给我一段时间考虑考虑吧,我想的时候自然会去做的,你别逼我啊,否则我会很难办。”
见我这样说,D女也就不坚持了,把照片从桌上拿起来递给我,说:“这个你先收着,先熟悉一下。我有她的QQ号和手机号,已经写在背面了,你在见她之前想聊QQ的话,可以找她。没事的,守杰,勇敢点啊,干事别老磨叽。”
呵呵,是的,我这人是喜欢磨叽,现在连D女都看出来了。
“时间不早了,早点回去吧。”我对D女说道。然后对不远处的服务员说:“买单!”
“不,我买。”D女掏出了钱包:“今天是我请你喝茶,我买。”
D女就是这么种性格,从不觉得男人天经地义该是买单的主,为她花笔钱都困难。这种女人,早晚会有大出息的。
两人走出茶馆,外面依旧寒风凛冽。我哆嗦了一下,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,伸出手为D女拦了一辆车,她却踌躇着不肯上去,而是让我先上。推让了再三,司机都有点不耐烦了,我见拗不过她,只好先上去了。谁知她顺势坐了上来,对司机说:“师傅,咱们到团结湖。”
到团结湖干什么?我惊讶地看着D女。她该不会又想跟第一次见面时把我按倒在床上吧?那怎么行,团结湖那套房子,是我和C女共同生活过的地方,我不能允许那里再有别人的痕迹,哪怕是当时我差点选择了的D女也不行。想到这里,我禁不住再次后悔起来,当初要是选择D女就好了,至少她不会提议去看什么山海关一片石,选择了她,没准C女还会活着。
想到这里,我小声对D女说:“你想干吗?”
D女看了我一眼,也小声说:“守杰,我想好了,在你找到新人之前,我替代你妻子的角色吧。”
“我昏,你是怎么想的?这怎么可以替代呢?”
“能替代多少就替代多少。”
“那也不行,我不会答应的。”
“我不管你答应不答应。”
“你怎么总是爱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?”对话到这里,我突然发现了D女的一个性格特征,在温柔体贴的表象下面,隐藏着一颗喜欢控制的心。从我第一次和她见面被她按上床,到强迫我不戴套子在她阴道里射精,到刚才安排我第二天和那个女孩见面,再到现在试图充当我的短期妻子,她一直都在试图控制我。这个外柔内刚的女人!以前还真看错了她。
想到这里,我跟师傅说了声,师傅,停车,我要下。师傅确认了一句后把车停到路边,我慌忙地对D女说了声,对不起我要下了。D女听了我的话,突然一把拉住我的手,说:“守杰,我真的为你好,你怎么就不知好歹呢……”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。
见她哭我更加慌张了,连忙看了看司机。司机一言不发,眼睛却忍不住往后瞟。见状我只好低声安慰她说,算了算了,别哭了,别人看到了,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。D女依旧不停止哭泣,我只好又说,有话好好说,我不下去不成了嘛,只是我现在不在团结湖,住左家庄了。然后,不等她答话,我对司机说,师傅,咱们去左家庄。师傅说了声“好嘞!”就又发动了汽车。然后我继续安慰D女,说,行了吧,别哭了行不行?刚想问问她今晚不回家老公会不会着急,但又怕司机听到后胡乱猜想,就忍了忍没说。
D女这才止住了哭泣,依旧紧紧握住我的手,躺倒在我怀里,逼得我不得不往后撤了撤。以前我曾被她感动过,但是有了C女以后,再也没有人能让我感动了,哪怕是D女也一样。
到地方后一下车,我忙问,你今晚不回家你老公怎么办?孩子怎么办?D女说,她已经事先跟家里说过晚上单位聚会,要下半夜回去,要是太晚了就不回去了;她妈妈这段时间在北京,孩子有姥姥带着没事。见她早就全部安排好了,我也没什么好说了,只是心里提醒自己说,晚上一定要把持住,绝对不能做对不起后妻的事。
两人上了楼进了门,D女一下子搂住了我,开始吻我。我不得不抬起胳膊阻拦着她的手臂,紧闭双唇和牙关抵挡着她的舌尖。就这样边走边退,转眼又被她推到了床边。这时我用力了,抓住她的双手说,不行,我不能跟你做爱,我不能对不起她。以前和你做爱,那是因为咱俩都是离异的,只要你情我愿,我们可以做;但现在,你已经复婚了,而我的妻子刚刚去世,我们没有权利乱来。
D女的手被我的手弄痛了,她抿了抿嘴说:“守杰,我不想乱来。只是你知道吗,我老公他每天晚上出去赌博,要么好多天不搞,要搞就跟民工似的粗暴,一点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,跟他做,一点激情都没有。其实我看不起他,但是有了孩子没办法,我心里一直怀恋的是你。以前你结婚了,我觉得不好打扰你,但是现在……”
“现在也不行!你懂不懂啊,这种行为说的好听叫婚外恋,说的不好听叫通奸,你知道吗?古时候这可要犯死罪的。”我有点急了,口不择言地恐吓她,说话的声音也有点高。
“那是古时候,不是现在。就算是婚外恋,那对我而言是的,对你而言不是。”D女反而更加镇定了:“我知道你不愿做违背道德的事情,但是这件事违背道德的是我不是你,处于已婚状态的是我不是你,不忠的是我不是你,你就当成我勾引你,当成我没有复婚吧。”
“那也不行!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吗?”我继续奋力争辩。我做出这样的反应并不是出于道貌岸然的假正经,自从后妻去世之后,我就再没对女人产生过兴趣,连勃起的欲望都没有过。经历了后妻,我才懂得,只有和真爱的人在一起,性爱才是美妙的。而其他人,想都不用想,D女也不例外。“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,我们骗不了自己。”
D女见我坚决不从,也就不勉强了,说:“守杰,你别误解我,我不是要你放荡,只是我觉得,你根本没有从失去妻子的阴影里走出来,老这样下去,你会毁了自己的生活和身体。有些事情,你只有迈过心里那道坎,你才会得到解脱。你思念她我能理解,但日子还得过啊,难道你想在思念的折磨里熬一辈子?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个事情看不起我,我是为你好,守杰,尽管我自己也想跟你做,但更主要是为你好。”说完,她不再使劲了,头轻轻贴在我的胸膛上。
见她不硬逼了,我也不由得松了口气,又觉得自己刚才言行有些过激,就道歉说:“唉,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反正脑子里乱糟糟的。刚才要是说得过了,那对不起了,你别往心里去。你的心意我领了。”
D女在我胸膛上贴了一会儿,我也忍不住搂了她的肩膀,心想,她毕竟是我的小妹,搂搂肩膀应该不算过吧。这个时候,两人发现都还穿着厚厚的羽绒外套,不由得相视一笑,D女动手帮我脱掉了羽绒服。脱掉外套,两人回到了客厅里,在沙发上落座。D女伺候人是习惯性的,到了我家,居然反客为主地跑到厨房里为我烧水泡茶,问我茶叶放在哪里。其实我也挺累了,再说跟她也熟,也就任由她去忙。
看到她又恢复了温柔贤惠的一面,我不禁又想起来,要是当初选她就好了,我还是能幸福,只不过那是另外一种幸福。这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,要是那样,C女就能活着……可现在想这些,还有什么用呢?
D女把泡好的茶端上来,依旧依偎在我的身边。我也顺势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,心里说,后妻你别介意啊,我只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妹罢了。D女隔着羊绒衫抚摸着我的胸膛和肚子,说道:守杰,你该锻炼了,你看你,以前你身上都是硬邦邦的肌肉,现在你都有点肚腩了。
是,我是该锻炼了。可是我为谁锻炼?我唯一真正爱过的人不在了,唯一真正彼此欣赏的人没有了,我也不再有心情保持一个好的身体了。镜子已经破成两半,剩下另一半,再怎么擦拭得光亮,也只是一块残缺的碎片。以前离婚,那是怀着希冀开始寻找的,因为我的前妻实在是太差劲了,随便遇到个人都比她强。但现在,谁还能取代后妻在我心中的位置?谁能超越她?没有人了,上帝给我一个几乎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天使,随即又把她我从我身边夺走。早知道这样,还不如不给我。再去锻炼,我为了谁?为我自己?不,我自己都不太在乎自己的生命了,我只是为了爹妈和女儿才活着。如果不是为了他们,我宁可随着后妻一同死去,也不愿意再苟且偷生,单独忍受这种思念的煎熬。
那一夜D女没有离开。我们聊到疲惫,然后我把她安排到客房去睡。我返回主卧,出于安全考虑锁上了门。后妻再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,我梦到和她在海边手拉着手散步,耳边不知怎的响起了那首Penelope。我问她,今晚我做得对不对?她反问我,你自己觉得呢?我说我想是对的。她没有回答,只是问我,守杰,你真的觉得我像海里的珍珠吗?我说,是,你就是最美的一颗珍珠。她又说,你知道不知道,海里还有很多珍珠,我希望你再寻找到一颗。我说那不可能了,你是最美的,看了你,什么珍珠都不能再让我看一眼。听到这里后妻笑了,说,守杰,我知道你爱我,我也爱你,只是你不该这么枯萎下去,你理应生活得更快乐一些……
这时我醒了,这才发现自己眼角都是泪水。我坐在床上清醒了一下,用手拭去眼泪,回味着刚才那个梦,我真恨自己干吗要醒来。我能生活得更快乐吗?不,不可能了,失去了后妻,意味着我的后半生再也不可能变成喜剧,注定要在她的影子里泪飞心碎。而我,却愿意在泪影中活着,或者随着后妻死去。
第二天清晨,D女醒来后为我做好了早餐,我们一起吃了早饭,D女才离开了我家。不知为什么,现在再吃她做的饭,跟以前的感觉完全不同了,一点滋味也没有。临走,D女返身对我说,守杰,你放心,除了你,我不会再和任何男人来往;你什么时候需要我,随时找我都行。我向她道了谢,送她到电梯口。返回的时候我又一次忍不住想,当初选了D女当后妻该有多好啊,那样C女就能活着……
第二天我并没有去看女儿。说也奇怪,后妻出事后我对女儿的感情突然淡漠了,再不像以前那样隔几天不见就想得发慌。有时我甚至一两个月才去看她一次,而且见了她,我也没有了很亲切的感觉。大概是对前妻的憎恨连带了女儿,因为她的身上毕竟有前妻的一半遗传。虽然我也觉得自己不对,女儿是女儿,前妻是前妻,是两码事,但是自己却管不住自己的心,不由得想躲避女儿。所以那天,尽管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到女儿了,但犹豫再三还是不想去看她,而是拨了父母的电话,说我回来吃饭。
父母很高兴我能回家,为我准备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。然而吃饭时,老妈又说起了我再找一个的事,说守杰你也不小了,男人三十多还算小伙子,要是等到四十多可真成了中年人了,那时选择余地就小了。不知你自己找了没有,要是没找,我托你大哥大嫂或者我跟你爸以前的老朋友们给你物色一个。听到这番话我觉得有些不舒服:这是干吗?怎么他们都跟合计好了似的,这两天集中对我进行择偶轰炸?于是俺回答说,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事,后妻才去世半年多,谈论这个为时尚早。老妈还想再劝劝我,但老爸在边上说,这事得他自己走出来,劝是没用的,老妈这才不再吭气了。
晚上回到自己家,掏出了D女留下的那几张照片又看了看,照片上的女孩看上去身材不错,相貌也很清纯。可是跟后妻一比,感觉差了很多。丧偶者与离异者都喜欢把新人与旧人对比,但二者的心态很不一样,离异者希望新人处处比旧人强,但丧偶者希望新人处处和旧人一个样。或许后妻并非真的和我心目中所认为的那么完美,但在我的眼里,无人能够比得上她。于是看完后,我把照片放到了抽屉里,再也没有翻出来看过,也没有按照D女留在照片背面的QQ号加好友。